李汀

请送给她白玉兰/03

布朗先生第二次去给诺亚上课是在四天后。奥利告诉他诺亚夜里受凉染了风寒，不巧店里来了久违的成衣订单，催的很急，不得已拜托他来照顾诺亚一天。

布朗一进门就听见一阵拼命压抑却更显得声嘶力竭的咳嗽声，他走进卧室，一片昏暗中藏着一个半躺着的影子。

“是布朗先生吗？”

“是我。小诺亚，你怎么生病了？”

“半夜想出来喝口水，不小心碰掉了手杖，我怎么也摸不到，怕起来又碰到什么东西摔倒，只好在原地等天亮。”

“怎么不喊醒妈妈呢？”

“她从店里回来就一直做家务到很晚才睡，我以为很快天就能亮了，没想到等了那么久，我都睡着了哈哈。”他笑的那一下不知道牵动了哪里，一下子又咳得不行。

“那现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？”

“什么都不用，妈妈走之前我已经喝过药了。如果可以的话，我想继续听您讲故事，嗯……您自己的事。”

这场旷日持久的经济危机快要让每个人都绝望了。“人间夜晚”吊着一口气惨淡经营着，就在老板娘以为自己将要沦落到和付不起酒钱的客人一样的境地时，行情突然好了起来。

布朗先生和往常一样进店解决晚饭，发现气氛火热得有些过分。几桌客人义愤填膺地嚷嚷着“该打！该打！”下一秒好像就要拎着酒瓶子和对方搏命了。一些人不明所以，好事者凑上前去探问，接着叫嚷的声音激昂了好几倍。

布朗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，严格意义上讲，他算是始作俑者，至少是其中之一。

“真的要打起来了？报上讲那些西班牙人在古巴干的事可过分。”老板娘经过破产危机的“劫后余生”，面上显得很安详，仿佛认定“不管你们怎么嚷嚷，就是打不起来。”

“说不准呢，我们老板和别家报社老板一样，拼命造势想让战争打响，不过他更‘高明’些……最近报社里都在忙着做这些事。你瞧瞧他们”，布朗朝吵闹地热火朝天的那群人昂昂下巴，“好多人和他们一样的想法……”

艾米倒也是不离不弃，不过有可能是没有其他去处，过了这么些年她还在“人间夜晚”陪着老板娘。这会儿她端着盛满东西的盘子脚下生风，一股旋风一样刮过来撤走布朗用过的盘子餐具，留下一句“有想这些事的功夫不如帮帮我，算你们行行好啦！”抬头看时这股话音脆辣辣的旋风已经刮远了。

但是战争真的开始了。

那是在四月，夜晚的加勒比海追随着月亮起伏，在只余浪声的一派静谧之中，哈瓦那港一声巨响割裂了夜晚——“缅因号”爆炸，沉没了。

报纸像月地引力一样，吸引着滔天的声浪，终于这巨浪决堤了。老板兴奋极了，亲自带人远赴古巴做报道。报社里的人一致认为最为勤奋的布朗先生绝对有资格拥有这次机会，别的不说，就凭脚上的功夫就能很好地适应战场。于是二十号人跟着老板坐一艘快船即刻赶赴古巴。

布朗惊异于老板无休止的热情。这个中年男人比他年长不了几岁，但跟他比起来，同事们赞许布朗的“勤奋”竟然显得名不副实。从纽约出发之前，他就像一块正被烘烤着的煤，炽热滚烫，刚一登陆，就好像有人对着高炉猛拉了一阵鼓风机，他的老板赫斯特先生“轰”的一声被点燃了。

之后发生的事让布朗仿佛置身梦境。

好多人中弹，伤口是被子弹炸穿的一个洞。

一个人的血，可以让那么大一片海水变得暗红。

赫斯特先生举着枪俘虏了26个西班牙士兵。

詹姆斯·克里尔曼先生也在战场上受了很严重的伤。

赫斯特好像没注意到克里尔曼先生的伤势，一个劲地问“到底是什么情况”、“我们一定要赶在世界上所有报纸的前头！”

……

布朗先生想，赫斯特先生或许成功了。没有人和他一样做到这种份上。他还想，自己的笔是不是也成了那些弹片的一部分，狠狠地扎进人们的肉里，让他们呻吟哀嚎、永远地沉睡在加勒比海。

等到布朗再次出现在“人间夜晚”时，一切仿佛都恢复了风平浪静。父亲身故的消息传来，他操办完葬礼后就从报社离了职。再想找工作时，新的经济危机又爆发了。“人间夜晚”的客人又焦躁了起来。

“有没有觉得这光景似曾相识？”老板娘捏着粉笔把酒水的价格又描粗一圈，“大家又来怒气冲冲地喝酒了——你瞧！”

门口一老一少两个醉鬼争抢着一样什么东西，弄翻了两把椅子，艾米快速把他们周围的酒瓶收走。年轻的醉鬼一脚踹在老头的心口结束了这场“战斗”，觉得自己光荣极了，举着外套满屋子窜。艾米半开玩笑半威胁着把人“请”出去，回头看到布朗一脸厌恶的表情。

“我猜到你在想什么，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我亲爱的无业游民！那老淫棍来店里喝酒的时候可没少占我便宜！

她扶起一把椅子，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，可年轻人毕竟揍得过老年人——说起来，你在做什么？”布朗拿着段铅笔在报纸上写写画画。

“怎么，离了职好像毕了业，在检查他们做得够不够格吗？”

“求你别这样说，我看到乱说话的文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写的东西，忍不住给过去纠错呢。”

“那你纠正得怎么样啦？”

“我们老板当时的对头，普利策先生——你知道的吧？”艾米扶起另一把椅子斜睨着他。

“好吧”，布朗清清喉咙，“他不再干和我前老板一样的事了。”

“嗯哼，那你前老板呢？”布朗对手中的报纸叹了口气，“他要一条道走到黑了。”

“恭喜你离职，布朗先生。”艾米朝他挑了下眉，然后去吧台帮老板娘挂价格板。

“讲完了？”

“差不多。”诺亚压抑自己的咳嗽声压抑得很辛苦，布朗不愿意再让他费神了。

诺亚沉默半天，静静地说，“我父亲就是在那不久就去菲律宾打仗了，他很不幸，还没有登岛，在路上就染病去世了。”

布朗一下子就坍缩了回去，像在街头游荡直到遇见奥莉之前的某一天一样。

尽管布朗知道诺亚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不到他，他也没有试图抬头直视诺亚的眼睛。

“该到喝药的时间了吧？”好半天，布朗找到奥莉吩咐的药，倒了水递给诺亚。诺亚接过药熟练地一饮而尽。

“睡一会？”布朗拿回水杯。

“嗯。”

“我去外面。”布朗作势要起身。

“您不会走的吧？至少在妈妈回家之前？”诺亚突然前倾。

“不会。没有你的允许，我不走。”

“布朗先生，”诺亚又叫住他，“我觉得那位艾米小姐说的很对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‘一个年轻人毕竟揍得过老年人’，就像之前在学校，两个小孩都想要午餐时间的糖果，强壮的小孩肯定能抢得过不强壮的小孩。”他喘了口气继续说，“他们总归是喜欢抢来抢去的，不管别人怎么劝说、怎么起哄，只要他们一起看上了什么东西，就会打起来。”诺亚说完就躺了回去。

布朗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，回到他们上次并排而坐的书桌前。刚才就是在这张桌子的抽屉里找到奥莉给诺亚吃的药。布朗想着刚才拿药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，又打开抽屉，一摞稿纸赫然出现在眼前。

布朗翻着看了看，上面几张笔迹稚嫩却书写工整——是几首小诗和一些故事。布朗饶有兴味地一张张细看下去，翻到下一页时心猛地跳了跳——一张纸上字数寥寥，是半句诗。字体大、模糊，沾着不少墨水染的指印，笔锋被洇开，看上去惨不忍睹。最触目惊心的是纸张，像是被狠命揉搓过，又被小心地抚平开来，才成为这小小文学集的其中一员。

布朗不知道自己把这份小文集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，直到里间屋子发出响动他才把它放回去。诺亚醒后看上去精神不错，甚至请求布朗先生把那本《傻子旅行》拿来读读给他听。

布朗没问诺亚为什么突然放弃自己亲自读的想法，可能两个人都在给对方留下一些不必聊自己的事的空间吧。

布朗表示他会读慢一些，诺亚想暂停随时知会他就好。

这天奥莉回来得比往常更晚一些，缝了太久的窗帘桌布手艺都生疏了不少，一下子接了大量的成衣订单，不得不倾注更多的时间去做。

今天的任务量一完成她就着急忙慌地往家赶，进家门后听到布朗先生在给诺亚读书，走到里间卧室门口，诺亚静静地半倚在床头，面朝着布朗听得认真，看上去气色也好了不少。奥莉舒了口气，悄悄转身离开卧室。

“大马士革这颗‘东方的明珠’是叙利亚的骄傲、传说中的伊甸园、《天方夜谭》中王子与魔仆的家乡、地球上最古老的大都市，也是世界上一座与众不同的古城，它未改过名字，未迁移过位置，四千年来沉静地注视多少王国和帝国的兴衰，欣赏他们短暂的强盛与繁华，然后目送它们消失和被人遗忘。”

布朗读得极好，吐字清晰、声音沉静，娓娓道来一般给诺亚读完了剩下的内容。诺亚仿佛还沉浸在这本书的余韵里，他一直没说话。

“布朗先生，以后请常常来——会常来的吧？”

“只要你认为我还够资格担任你的家庭教师，我就可以常来。”布朗笑了笑。